一通电话,直接打到了南京军区大院,接电话的是王平上将的秘书。
电话那头,军区作战值班室的语气公事公办:“王政委机位紧张,请自行解决火车票。”
王平听完汇报,愣在原地半晌。
就在几个月前,新上任的南京军区司令丁盛,还是他的老部下,冒着大雨提着桂花鸭来看他,一口一个“老政委”,亲热得很。丁盛一句话,就解除了他多年来“外出须层层请示”的禁令。
怎么到了进京开会这个节骨眼上,一张专机机票都吝于安排?
这盆冷水,泼得王平心里拔凉。
要知道,从1972年春天获准离开管制点,到1975年初,他已经等了快三年。
这三年,名义上是“自由”了,实际上活动范围仅限南京市区。墙外就是新街口的人声鼎沸,对他而言却远如天边。想去看看老战友,得打报告,层层审批,一份“自由”被附加了太多前提,显得格外讽刺。
他不是没努力过。托女儿给北京的叶帅递了纸条,换来了进京面谈的机会。结果呢?在京郊招待所枯坐三个月,连决策者的面都没见到。
希望越大,失望越重。
眼看着韦国清、许世友、杨得志这些老战友一个个在报纸上复出,唯独他这里毫无动静。五年羁押隔离,早已磨掉了他的锐气,剩下的只有军人式的隐忍和日复一日的焦灼。
就在这时,丁盛来了。
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,丁盛从广州北上,接任南京军区司令。
这两人渊源极深。
1935年娄山关,王平是团政委,丁盛还是下面的连级干部。1951年朝鲜战场,王平是20兵团政委,丁盛的54军正是他麾下的王牌。一个发令,一个执行,几十年的战火情谊,早已刻进骨子里。
丁盛到任后,第一时间就来看望王平。那晚风雨交加,他却坚持步行,理由是:“老政委,在军区您还归我管,我应该来报告。”
一句玩笑,瞬间拉近了距离。
更关键的,是丁盛临走时那句看似随口的嘱咐:“今后王政委出门散步、探亲,不必再层层批条。”
这句话,比十道军令都管用。南京卫戍区的值班电话立刻做了调整,王平终于能坐上军区的吉普车,去访友,去探亲,享受一份迟来的、真正的自由。
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,王平一直记在心里。
所以,那通关于火车票的电话,才显得如此扎眼和突兀。
从炙热到冰冷,转变毫无征兆。
王平想不通,但他没有追问。多年的政治风浪让他明白,有些事,问了也没用。
几个小时后,他换上灰呢大衣,独自一人,提着一个旧军用挎包,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班列车。车厢里人声嘈杂,他靠在窗边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,心里五味杂陈。
第二天下午,火车抵达北京。站台上没有丁盛,甚至没有军区的人,只有总政治部组织部的两名干事。
“请随我们走,行李我们来拿。”对方语气礼貌,但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。
谜底,在三天后揭晓。
王平被临时增补为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。
“临时增补”,这四个字信息量巨大。它意味着,这件事南京军区最初根本不知情,是更高层面在极短时间内拍板的决定。也正因此,总政下达了严格的保密指令,以免外界过度解读。
丁盛不是不想安排飞机,而是不能。
他接到的指令,很可能比王平的通知更早,也更严厉:此事保密,在官方公布前,与王平保持距离。
所谓“机位紧张”,不过是一个笨拙却必须遵守的借口。
在那个“派系”、“山头”之说盛行的年代,任何高级将领之间过从甚密,都可能被无限放大。丁盛刚到南京就为王平“松绑”,已经担了风险。如今王平即将复出,这个关键节点上,任何一点“瓜田李下”的嫌疑,都可能把两个人都拖入深渊。
避嫌,是丁盛唯一能做的。这既是自保,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是在保护王平。
在北京人民大会堂,王平宣誓就任。会议闭幕后,他正式接到任命:担任军政大学党委常委。
虽然仍是副职,但长达六年的“待业”状态,终于画上了句号。
返回南京前,王平托人给丁盛捎了句话:“多谢关照,往后一切照规矩来。”
没有一句埋怨,也没有半点追问。
两个在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兵,都听懂了对方的潜台词。所谓的“规矩”,正是那个年代最冰冷也最真实的生存法则。
当个人情谊与组织纪律摆在同一张桌上,后者永远拥有优先权。这不是人情冷暖的问题,而是政治生态决定的必然选择。
回到南京,丁盛没有来接站。王平独自走出车站,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
此后,两人交往渐少,成了军中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的注脚。
很多年后,两位老人都已退出现役,偶尔通电话,聊的都是战史和武器,对当年的那段插曲,只用一句“那会儿形势使然”便轻轻揭过。
“形势”二字,重于泰山。它解释了一切突然的冷落与刻意的疏远。在巨大的政治逻辑面前,个人的情感、误会,甚至委屈,都显得微不足道。丁盛那一通冰冷的电话,恰恰是出于最深层的情谊考量——确保万无一失,让你安全着陆。